必将快意任平生


曾庆恩

最后一次见廖必任老师之时,应是前年冬天他们一家回汀过年之际,一伙以廖老师为核心的长汀艺友先是在党校食堂小聚,而后移步礼昌堂茶聊。原来的每年正月初五前后,我们这一圈子朋友,都要到廖老师位于南寨的家里小聚。去年初,他们一家早早出去广东,正月之聚未能聚成。今年春节,我已知晓他们一家没有回汀过年,我在正月初五前后又习惯性地致电廖老师,送上祝福,致以慰问。其时,隔着话筒听到他戴着吸氧机讲着沙哑的话,我嘴上虽然是豪言壮语相约他回来杯酒块肉、指点文坛。可是放下电话,我内心还是一声叹息。

果不其然,5月15日,从联敏兄处传来廖老师驾鹤西去的消息。我一时竟无悲无喜,只是愣愣地坐了半天,脑海中兀自浮现与廖老师的交织过往,其傲然风骨,亦师亦友鼓舞着我前行的每一步。

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与廖老师的认识,是在1997年暑假。我从福州艺师读书放假回汀,拿着一幅六尺对联到横岗岭九畹斋托裱时,有一高瘦之人看到我展开的作品,认真看了良久,而后与我攀谈。我一介中师生,碰到同样也是毕业于师范又赏识我的长辈,自然是乐于向他请教,经过交流,才知道他是当地有较高知名度的书家。他给我留了工作单位在县文联的地址,让我以后回汀有空联系。

回到校园,我冒昧地给他写信,也很快收到回信,并且鼓励诸多。遂与他这个编外的老师逐渐熟悉起来,还记得那时他寄住在县委招待所,也就是现在客家宾馆一处已拆除的旧楼,妻贤子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到处是书,他送了我一本他的诗集《火的思考》。在那个仍然崇尚诗歌的年代,能够把自己的作品变为铅字汇编为作品集的人,无疑在我心中高大上起来。每回我到县城,他的宿舍是必去的,蹭饭喝酒也就成了常事。

此后,廖老师生活条件改善,在南寨建了一座小楼。我也回到长汀当老师,去他家更是经常,而且还经常留宿,畅谈彻夜。廖老师有剪报的习惯,凡是关于报纸上他喜欢的书评、时评文章,他都认真剪下来,在笔记本上归类整齐贴好。每次相聚,他的这些简报就成为我们最好的谈资。写诗出身的他,思维敏捷,观点犀利,经常点评当代书坛得失,虽未形成文稿,但其讲真话的直爽无形中影响了我。

在我看来,廖老师有性格洁癖。他认可推崇的人真心真诚以交,不入他眼的人甚至直接断袍绝谊。是以,爱他的人赞之,怕他之人躲之,恼他之人愤之。但他风骨依然,嬉笑怒骂,褒贬时风,激浊扬清。可是有一点非常难得,就是他只论艺,不评人,尤其是我们会讲到一些人生活方面的轶事,他总是“呵呵”笑之以应对。所以有些本地书坛之人即使被他点评,也似乎无可奈何。

廖老师虽然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对我却厚爱宽容得不得了。那时,我依稀记得,他在全国书坛与叶鹏飞、陈永正先生等一批当代知名书家有书函通讯往来。因我喜欢凑些歪诗,曾请叶鹏飞先生指导过我。叶先生给他回信有关点评指导我写诗的信函,还曾复印予我。或许也因爱屋及乌,我的艺友如朱联敏兄、马官鸿兄、钟晓辉兄及蓝永贵等,逐渐也忝列门墙,得到他的诸多鼓励与指点。这些艺友加上启建兄,慢慢成为每年正月初五前后去他家讨酒的班底。

廖老师为人真诚,其夫人俞老师也一样好客且贤惠,做得一手地道的河田菜,他们俩堪称是神仙眷侣。每次去他家,必以好菜好茶好烟好酒款待我们。有一年正月,我在路上与联敏、官鸿诸兄秘密商议,要让廖老师醉一回。于是酒过半酣之际,我们轮流与之划拳,三个臭皮匠,斗倒诸葛亮。随着喝酒量增加,酒意上来,他的划拳在他每次“来来来”开头之后,越来越有规律容易被预判,他喝酒又不耍赖,那次是真的喝醉了。喝酒以后就要发烟给我们大家抽,不管会不会,大家都要点上,晓辉兄就用他的诗集煽风点火说:这是“火的思考”!于是氛围更加热烈。这段日子,也是我们这圈文友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书为心画,廖老师为艺也如其人一样真诚。他的书法创作以隶书为根基,间以隶法作草,非常具个人特色的识别性。廖老师喜欢用中长锋羊毫,饱蘸水墨,下笔迅疾,所到之处,纵横开阖,如扫千军。他的隶书早期以张迁碑结合伊秉绶的风格,到后来在“二爨”上下了很多功夫,使方笔更为峭拔,字形更为稚拙。他的行草书创作基本不离隶书藩篱,字形字法基本出自隶书,运用大量的长弧线,其开张之处,也别开生面,尤其有些地方多用缠绕,似有深山老林的古藤盘根错节之美。廖老师的字,是其人格的写照,不随流俗,快意书写,特立独行。

廖老师个人对当代的流行书风是保持批判的态度,对长汀的书法发展也有担忧,担心年轻一辈会陷入流行书风迷失方向。在廖老师约四十岁以后,他针对长汀在篆刻方面的短板,自己率先捉刀上阵,花费更多的时间投入到篆刻当中。平心而论,他专注于篆刻时已过中年鼎盛之时,一是精力不够充沛,二是没有历经童子功的打磨。他的篆刻,更多是他对书法之外的一项延伸和探索,倒是在一些篆刻的章法布局,常有奇思妙想之处。那时,我有好几方常用印章出自他手。我个人对一对朱文“曾氏”和阴文“庆恩”的名字章十分喜爱,尤其是“庆恩”一章,被岁月打磨掉了火气,觉得富有汉印的古朴雄浑之美,至今仍然常用于小字作品。廖老师的篆刻,倒是少了他书法上犀利、方正的风格,没有大开大合的刀法,篆刻倒是显得柔和温润了不少。在廖老师的带动下,长汀的篆刻爱好者有所增加,于是廖老师牵头组建了“汀州印社”,我也经常参与印社活动。只是限于受众面小,经费有限,在前几年社团工作整治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随着时光前行,他的孩子大学毕业在广州成家立业,整个家庭重心转移,俞老师也退休了到孩子身边继续发光发热。长汀的家就廖老师一人,平淡的日子,他有一餐没一餐地对付着。我们一些文友怕他孤寂,也时长到他家陪他喝茶,每聊到兴奋处,又要就近买些卤料和弄点家常小菜小酌一番。他虽时而胃有不适,总是草草应付,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本来以为他是神仙中人,却未料到在他临近退休之前,查出了胃癌晚期,他也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广州治疗。我们本以为他乐观豁达的性格,应该是能够降服病魔的,未曾想到前年的匆匆一聚,就是定格在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我曾于深夜中自责,反思自己面对廖老师无私的鼓励与提携,我一任透支他对我的厚爱,却没能执弟子之礼照顾左右。再多的身后追忆也不及一个床前的问候,只能说是天妒英才,或许另一个世界也缺少一个敢于仗义执言的良心学者。快意平生的廖老师,在为人为艺、为师为友方面是无憾的。唯有秉志前行,才能聊慰他远去的驾鹤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