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人事与心事


傅修海

散文一定要有人事,或为情事,或为世事,但都有真情实感在焉——是为心事。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与人之间也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隔膜,这些不同与隔膜,既是悲欢离合的起点与终点,也是好奇与渴望萌动的地方。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或许就是散文的人事与心事的由来。

相较于从小说中读故事、看情节、晓人物,读散文更多在于听琐事。这些琐琐碎碎的人事物事,链接着他人与自己,勾连着许许多多的人与事、人与世。我们每每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总是不太自信这种沟通达成的现实与可能。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这既有鲁迅式特有的深处绝望的叹息,也往往得到了芸芸众生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印证。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很多人都喜欢用这句张爱玲式的喟叹来掩卷叹息。但要想懂得,则多多少少也要先有点悲悯之心。所谓悲悯,所谓惺惺相惜,不也都得先有相当的历练与洞察吗?生命短暂而有限,阅读,当然是历练与洞察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大的一部分。就世俗生活的阅历与感受、日常世界的经验体察而言,读散文无疑是最为真切、最为适宜的选择。

散文就是在便捷与真切的意义上,吸引了我们共情世界时的优先选择。毕竟,大凡人们准备读一篇散文,无非就是内心存着一点好奇、一点念想,看看他如何看待这些个人事吧,看看他有什么心事要诉说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散文不过就是人事与心事。谢有顺先生在《散文的心事》中认为,当代散文的困境,主要问题是规范太多,不够自由,也不够诚恳。另外,散文境界一直上不去,问题在人身上。散文所遇见的各种问题,归结起来都和写作者内心对世界、自我以及对这种文体的体认有关。散文的写作,不仅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多一篇文章,而是要让这个世界多一个腔调。

黄征辉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有着自己的性情,有着自己腔调,有着自己散文文

体理解、体认和追求的散文家。如果说散文也有阶层,那么黄征辉或许就是个底层散文文学的经典作家,他是福建闽西红土地上一株熠熠生辉的山茶花。然而,有意思的是,他长期担纲的《闽西日报》文学副刊的栏目名称就是“山茶花”。

黄征辉当然是个文化人。黄征辉的文人气不是那种酸酸腐腐的,而是清爽豪放的。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他那声如洪钟而又略带节制的开怀大笑。傅翔有时称他为黄大师,但又动辄亲昵称其为黄胖子。每每这时,黄征辉便又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哈哈大笑声,而且因为人胖——颇有点肥头大耳以至于成为标准的国字脸的脑袋——感觉与肩膀融为一体,脖子也不见了。黄征辉的散文也和他的人一样,舒卷坦荡,钟灵内秀,能感觉到朴素通俗的文字下面蕴藏着一颗读书种子的蕙质兰心。

黄征辉更是个真人。是真人,才能有真性情。长养于闽西红土地的黄征辉,他对散文的理解就是一个字——真,写真事,说真人,发真情。黄征辉的真,既是真假的真,更是来自感情深处的真——他是因为亲切而真。他钟情于散文,不随大流,不追逐名利,始终认为“文艺作品从不以长短论英雄”。他目光向下,平视人事,也仰望星空,走夫贩卒入笔端是常态,名公大卿也每每自在交游。黄征辉的散文多着眼于小人物、小事件,如《三村姑》《金秀妹》《昌华佬》《火焰牯》《汀州佬》等,写的都是身边一些生活在农村或基层的平凡之人,很多都是闽西偏远山村的普通村民。黄征辉的“村民化”写作,当然是平民化写作,更是人民化写作。这种写作不仅仅是姿态的平实近人,更是血脉情感的亲切通人。连大诗人舒婷,在黄征辉的笔下,其文题居然也是《平民舒婷》,后改为《平视舒婷》。这不仅仅是姿态,更是心态。

赵树理曾有文坛和文摊之别的论说,那是针对作者自身的定位而言。是登坛作法,还是摆摊售文,固然是为文之人袖手捉管之前的考量。然写散文大概要更朴素一些。散文的篇幅,写作的预设,阅读的期待都没那么庄严。散文是小块文章,说的是人事,流淌的是心事,管窥一角的无非也是世事一须一毛,顶多也就是颊上三毫。曾经时尚的文化大散文每每难以为继,并不是说散文写不了大文化,而是散文写大文化容易泛滥,泛滥不仅需要才情,更需要品性来托底。那种一叹千年的汪洋恣肆固然开合有致,但终归是大锣大鼓,不宜久驻。此时此刻,作为一个饮食男女,作为一个烟火中升腾的我,更想看点人世的真人,懂点普通人的真心,来点人之常情的真情。

很多人和我一样,喜欢黄征辉老师,喜欢他的散文,也欣赏他一世为人为文的真,不仅是钦佩他的真性情,也认同他所体认的散文的真。唯其真,黄征辉才成为闽西文坛和文摊中难能可贵、如假包换的“这一个”。黄征辉的真,不仅是人世人情的真,也是为人须谨严为文须放荡的真,更是我们每个人来到人世间亲自走一遭的、必需的“真”。

散文有人事,散文有心事,一言以蔽之,无非笔下有人,心中有情,人间有爱。走笔至此,又不禁想到那个以《走月亮》的散文集名震八闽、走向散文天地的黄胖子——黄征辉老师。是他,让我们知道,文字有灵,人世还有念想。江湖滔滔,斯人已逝,再也听不到他那响彻肺腑的爽朗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