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梨花白似雪


刘中华

昨天,童年半日制的老师桂香发来一照,问: “你猜一树什么花?”我一眼认出这棵相望了四十多年的树,立回: “碾米厂外一树梨花白似雪。”她说: “我路过时看了实在漂亮,所以拍下,以前我们全村很多梨树,现在不见几棵了,你是见物成章的人,把它写成文章来。”老师的一席话把我拉回到童年故园的春天——

故乡刘源,那里曾经是梨花的海洋。小时候的春天,小村瓦屋密集地簇拥分布于刘源河两岸,屋间菜园里、墙角边、池塘旁、田坎上,除了偶见的桃花烂若彩霞,处处可见的便是梨花树树。那时集镇难见水果,人们吃的水果多是自家种的,饥饿时还当粮食饱肚。

全村梨花开时,那洁白素雅的满树满丫,在嫩绿小叶的衬托之下,如漫天的白云。一阵春风吹来,飘飘洒落的梨花如白雪飞舞,似柳絮轻盈,不,柳絮太浮浅,而梨花沉甸厚重得多。望着这团团束束素静如纱的白,遥想硕果累累的甜,不禁垂涎欲滴了。

自古梨花就是诗人喜爱吟咏的物象——

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把雪花比喻成梨花开,最是妙绝。晏殊有词“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苏轼调侃张先的“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借梨花、海棠喻人最香艳的名句。关汉卿有“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唐伯虎有“梨花风静鸟栖枝”......

儿时家乡的梨树种类多,有早禾梨、大冬梨、赤皮子梨、糖梨子、蒲勺梨。最好吃最稀罕的是蒲勺梨(蒲勺即舀水的瓢),果实状似小葫芦,祖祠附近原有一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夺走了多少行人的口水。主人用荆棘放在树杈上,又拴上大黄狗看守防盗,我们只有眼巴巴地在墙外远望而馋的份,那时心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把这蒲勺梨也吃个够呢?然而,如今真正长大以后,能随便买梨了,看着满街地摊上硕大的雪梨,却早没了那馋嘴的心,年边买了好几斤回家,一个没吃直到烂坏丢弃。早禾梨个大也甜,因其水分多较早熟,又常见易栽,所以最受青睐,我家吃不完的常摘下来挑到十几里外的河田圩市上卖。更有趣的是,春天雨水多,梨树枯枝上常常长出赭石色的木耳,像猪八戒的耳朵,长在高高的枯枝上,我们用长长的竹篙用力地打刮下来,洗净后煮一张粉干,那是绝对的清甜美味,就像春山采下的野蘑菇,鲜嫩甜净。大冬梨是迟熟的,味道带酸,刚能吃时梨肉不够白嫩,略粗糙,成熟后去酸肉嫩,特别是蜂雕梨,特别甜,蜂是聪明的,专挑好梨咬,咬后也许有一小块黑洞,削去无妨,剩肉好吃。赤皮子梨,皮赤红色且硬,牙不易咬开,肉质粗糙而酸,最是迟熟,其他梨都吃尽了,它才在秋风吹尽叶子时如灯笼一样挂满枝头,人们没其他梨吃了,只好摘它过过瘾。糖梨子小如拇指,是赤皮子梨的小样,煮了去酸后才勉强可食。我家的梨树有早禾梨四大棵,大冬梨五棵,赤皮子梨一棵,独独没有蒲勺梨,也许没有的才是最好的。

但无论什么种类的梨树,无论开花的时间差距多久,它们开出的花总是一样洁白洁白的,我虽喜欢桃花的娇艳妩媚,但我更喜欢梨花的素雅洁白!

文首我与桂香老师谈论的这棵梨树,是村里当年千百梨树的无名一棵,长于碾米厂隔条黄泥路的对面,这棵梨树树龄至少六十年,本来上六、七米处还有一棵的,都是大冬梨,如两夫妻,现仅剩这棵了。我们小时每次上学都看得到,春天绿叶满树时,树身上常常有十几只大青虫,长长的白毛,肥胖青绿的身子,伏在灰树皮上,十分扎眼,我最怕看这恐怖的大青虫,经过这段路时避靠到机米厂这边急急走过,不敢张望,唯恐望了一下,大青虫会飞下来爬到我身上扎一下,甚至我干脆从厂后的小路绕径而走。有高年级大胆的学童却敢靠近那两棵梨树,用石头砸打下青虫,或用篱笆扯下的竹枝挑拨下来,吓得观看热闹的女同学惊叫一声,飞也似的逃离。

只有梨花盛开时,这两棵树才如靓丽的少女,显出青春的光彩,动人地缀点着马路,伴着碾米厂轰轰嗒嗒的碾米声,见证每天过往的芸芸众生,直到终于有一天,上一棵枯死砍伐消失不再,直到终于有一天,机米厂轰轰嗒嗒的碾米声骤然停止,永不再鸣!于是,新的千年来临,黄泥路铺成了水泥路,山村漂亮的楼房次第长起,古老的木屋瓦房渐渐坍塌消失,时光蹉跎了人们,也更迭了居所,记忆在慢慢模糊!

凝望这棵半身枯成沟,依然逢春开出万千洁白之花的老梨树,我惆怅万千,思绪万千。生老病死虽是自然现象,人们习惯了村里老者的逝去,甚至对英年早逝也只存片刻的惋惜,何况是一棵树,而且是一棵丑陋苍老的梨树,只在这繁花烂漫之际,才令桂香老师刮目相看,忍不住手机拍下。又有几个如我之人,在它无叶无花的寒冬,也会给它留一张古梅虬枝般的瘦影呢?

我唯有希望大家保护它,让它自然走向生命的尽头,而不是人为的砍掉。

行文此刻,机米厂外的那树老梨,昨夜阵阵风吹,不知又凋零了多少花瓣?树下春泥,该有几许沁人的芳香!然而,无人亲近,何以“沁人”呢?

梨树开花,梦中那洁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