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青衫山菇美


■ 谢春武

如果说有一种味道让我终生难忘,那定是家乡的山菇。

“甘餐自当肉,石鼎香漠漠”。那是记忆深处的味道。一碗山菇清粥,一碗林泉高致,浣尽十年尘胃。

七月如火,天气闷热之际,往往骤雨急至,一阵热来一阵雨,山林中蛰伏的菌子蠢蠢欲动,一年二季,五月七月,温湿相宜,经宿而萌,一两天内盛开又迅速蔫去。欲尝山珍美,需与时间赛跑,将那饱含山野鲜香的山菇搬至厨房。

周日,老岳父往深山采红菇,于是我得了机会同行,得以一识山菇的庐山真面目。林间荫翳,从光线较足的山路钻进树林,顿时漆黑一片,不辨东西,脚下一滑,稀里糊涂沿山坡滚落,窸窣已至半坡,林中树叶厚积,并不觉痛,倒有一种云里雾里的快感,眼睛也渐渐适应林中的黑暗了。待起得身来,点睛细看,几朵红菇乖乖的藏在落叶中,一袭红袖,清丽可人。在手机打光下,浓重的胭脂从伞盖中心向边缘晕染变浅,让人想起张大千画笔下的花卉。

岳父长年进山,识得各种山菇,在他的指引下,童年记忆中令我垂涎的山野杂菇,一一展现在我面前。那有着黄花梨般淡雅色泽的梨菇,那肥胖硕大,一掐即流出白色汁液的奶汁菇,李渔有句:“青衫覆却赭黄袍”,正是那天青色中随意点染棕黄苔点的青皮麻,那如鬼魅般一袭黑袍是火炭菇,还有那淡淡曙红,薄而修立的小红菇……

山菇清粥,无需更多食材,仅取刚下山的各种野山菇。洗净、撕条状。大土灶腾起猛火,锅热下油,姜丝炒香,待青烟起,姜味四散,锅已大热,下菇翻炒,几个回合,满室生香。加水,加少量大米,细火慢熬,最初加米粒是为检验山菇是否带毒素,若有毒素,米粒将变蓝色,但米粥却带来别致风味。半小时后,小粥告成,掀开木锅盖的一瞬间,一锅山林清气劈头盖脸笼罩过来,柔软肥鲜的山菇在雪白粥中沉浮,黑的火炭菇、黄的青皮麻、红的大红菇……小粥津甜,菇蕾脆爽,菇伞柔滑,大自然的鲜香融入了人间烟火。

杂菇芋蛋混煮,做法简单,却是另一种深入骨髓的美味。坂寮岭东边繁茂的笔架山盛产各类杂菇,要是年景好,能采得满满二箩筐。母亲拣出味美多汁的奶汁菇及梨菇,吩咐我洗净。她到屋后刨芋蛋,早秋,芋蛋圆溜肥嫩。去了皮后滑腻透青,杂菇芋块在大铁锅内欢唱,菇之鲜与芋之滑,亦羹亦菜,天作之合。盛一碗早餐剩的冷饭,几汤匙芋菇汁浇下去,胡搅一通,不待细嚼,溜滑入肚,顿时满腹清气,此间美味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菇干是美味的延续,晒谷席上色彩斑斓的杂菇在太阳下暴晒,香气四溢,不数日渐成黄黑色的干品。那是家乡焖猪手的必备佐料。年廿九,母亲翻出带有山野鲜香的菇干泡水待用。热锅重油加白糖勾出焦黄糖色,锅大热之际,下杂菇、金钩虾干、冬笋与猪手,急火猛攻后加老酒转文火慢焖,这是家乡年夜饭的必备大菜。我早早坐灶头等候,掀开锅盖,在肉香蔬鲜里,夹块菇干,再来片雪白晶莹的冬笋,眼睛一眯,那夏日储存的野逸之鲜和冬日蛰伏数月的山蔬之鲜,在嘴里交汇融合,这一锅杂菇冬笋焖猪手是记忆里的无上神品。现老家宴席,多用香菇代替杂菇,味道则不可同日而语,大概是香菇之味过于锋芒毕露,缺少了杂菇的敦厚内敛吧。

山野杂菇,红袖青衫,却是山林本相,细细品味,俗虑尘怀,爽然顿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