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萁


□ 谢春武

已经很少人懂得芒萁这东西了。

更难得有人能用家乡话叫出名来。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这种渺小普通的古老蕨类,在山坡上生生不息,世代繁衍。但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记忆中,它就像抓紧大地四通八达的根系,牢牢镌刻在脑海里。

芒萁磊落而简单,它唯一的用途不过是农人生活中的一把柴火。生冷的灶膛,塞一把干枯发黄的芒萁,架上木柴。随着“和平”牌火柴的划过,一点微火瞬间在身体中爆燃,“噼里啪啦”,烧红老灶膛,温暖的火光映照孩子皴裂的面庞,那是浓郁的家园氛围,是平静的生活气息。

冬去春来,当春雨将山林滋润出嫩绿,当红彤彤的羊角花在春风中摇曳时。芒萁早已悄悄探出娇小的身躯。如果在早春登山,你会过目不忘那漫山遍野的小朋友,它姣姣而立,蜷缩着棕黄的毛茸茸脑袋,身形像条优美的小弹簧,又像拉满弦的弓,细小却显得刚劲有力。它们一条条,一群群,从路边,从石隙,带着露珠,风尘仆仆延伸至无穷无尽的森林深处。当你立身其中,不禁会感叹生命的勃勃生机,会感叹大地的无私。

芒萁卑微,但顽强地生存着。在山火炙烤得黑秃秃的山坡上,春风一过,是芒萁第一个探出大地,新翠将很快铺满整个山坡,它们用微小的身躯,给山冈带来生命,让山河重新美丽。它铁骨铮铮,挺直棕色的秆,羽状的小叶片像撑开的伞,它刚劲的秆内却埋着柔韧的芯,坚韧难折,就算它生命凋谢,成一堆干枯的柴火,它依然挺立身体,宁折不弯。

过去,每一个农村家庭都与芒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乡下,割芒萁是一项普通却重要的工作,楼前屋后甚至楼上厅堂角落,层层堆积着干柴或芒萁,干透的芒萁松松脆脆,蕴含着巨大的热量。从我记事起,父亲就高度近视,我一直以为是读书近视,后来才知道,是小时候上山割芒萁,不小心从崖上跌落,伤及眼睛,家穷又从小没母亲的他竟忍住疼痛一声不吭,久而久之,视力渐差,终成高度近视。父亲性格耿直,不善变通,言语中常常得罪人,真像那一根根直立不弯的芒萁。

母亲老是梦见熊熊燃烧的芒萁,漫无边际。她年轻时烧芒萁草木灰,一次火点燃后,火势迅速蔓延,刮刮杂杂有燎原之势,扑都来不及,是在乡亲的帮助下才未造成大火烧山。母亲常说,芒萁踩在脚下,但很快在你身后又挺立起来,它不起眼,却团结,一呼百应,山火就是它们愤怒的样子。

我留下的最早记忆也与芒萁有关,母亲背着妹妹,牵着我上山割芒萁,红绿大方巾铺在松软的芒萁上,睡着的妹妹躺在里面,母亲割芒萁。我看护妹妹,坐在芒萁中,无数羽毛一样的绿色托起我们,风吹过的哗哗声镌刻成最美的印迹。大点了,随母亲上山,就要承受肩膀的苦了,她总会扎两小捆,砍一根杂木扁担,沉沉的芒萁压在肩上,一步三颠,在虫鸣鸟唱中,在汗水磕碰下,走过家乡的山峦,走过童年印象。

那年,楼里的阿珠就要远嫁了,她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一天几趟拼了命上山砍柴,割芒萁,把二楼的厅堆得满满当当,快触到瓦梁了。出嫁那天,阿珠穿着鲜艳的大红衣服,盖上红盖头下了楼梯,忽然又掀起盖头奔上楼去,跪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妈,我把今年的柴火都给你备足了,等柴火快烧完了,我就回来给你割芒萁。”一句简单的话,楼里的女人们都流下了眼泪。

宇宙万物中,最底层的和最弱小的生命,必然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也被自然赋予了高于其他物种的生命力。芒萁卑微而坚强,它不过是一把柴火,人类世代取用,炊熟食物、驱走寒冷。它不择土地肥沃贫瘠、无论干旱或滋润,永远充满着勃勃生机,芒萁与农民一样,正是最底层却最有生命力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