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秋白
□ 戴春兰
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可以写下杏花微雨,写下清夜扪心,写下浩然正气。
所以,在瞿秋白纪念馆里,我与几张薄薄的纸隔着玻璃橱深情对望。因年岁流逝,纸页早已泛黄,边角微微卷起,纸上的字迹清雅俊秀。
“亲爱爱:
今天又接到你两封信,我是如此的兴奋。总共已经接到你八封信了。爱爱的语句,一字一点都含着浓厚的爱液,喝着它是不能不醉,自然而然地融化在相思和相望之中,醉陶陶的滋味是天下无两的……”
情意绵绵,深情款款!仿佛是在怀旧的电影里常见的镜头:在洒满阳光的窗前,在无数个漆黑又空寂的夜里,它曾被一双纤细的手珍而重之地捧读,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此刻,她把这信贴在胸口,嘴角含笑,心头琴瑟和鸣,如饮琼浆,再多的辛苦寂寞都化为温暖与甜蜜。
写信,等信,收信,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循环,慢慢抻出他们爱情的轨迹:
1923年,杨之华来到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与当时的系主任瞿秋白在共同的革命生涯中相互接触,相互理解,逐渐燃起了爱的火花。他们于1924年11月结为伉俪,无论面对血雨腥风的白色恐怖,抑或经历尖锐复杂的党内斗争,始终都相濡以沫,休戚与共。
为了纪念他们的结合,瞿秋白在一枚金别针上刻上“赠我生命的伴侣”7个字,还刻了一方“秋之白华”印章送给杨之华,以示你中有我,永不分离。瞿秋白去世后,这些信物伴随杨之华度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她怀念、铭记着秋白,直到自己生命终了……
“独伊想起我吗?你一定要将地名留下,我在回来之时,要去看她一趟。下年她要能换一个学校,一定是更好了……”
一封封来往的飞鸿,瞿秋白娓娓道出对妻子及女儿独伊的无限牵挂,溢满了离愁别绪。然而,同样奔走在革命前线的妻子没有从这些充满革命激情和浪漫情调的文字中,读出丈夫深深的苦涩与悲愤——
其时,1931年1月7日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瞿秋白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此后瞿秋白留在上海养病,进行文艺创作和翻译,与茅盾、鲁迅来往,结下深厚友谊,领导左翼文艺运动。1934年2月5日,瞿秋白接到中央通知前往苏区,杨之华因工作暂时无人接替未能同行。临别时,瞿秋白买了10个本子,说:“5本我拿着,5本留给你,因为在苏区不好写信了,你写信给我就写到这个本子上,我写在我的本子上,以后我们回来,可以交换着看。”
这个承载着幸福与想望的浪漫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他们也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他们见上的最后一面。
红军开始长征,瞿秋白因患肺病,留在即将沦陷的江西瑞金坚持游击战争。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在离开瑞金转移途中,不幸在长汀水口被俘获,由于叛徒指认,被押解到长汀。
面对敌人的劝降,瞿秋白慷慨激昂地说:“人爱他的历史,甚于鸟爱他的翅膀,请勿撕破我的历史。”虽然身陷囹圄,但他凝望小小的四角天空,前尘往事一起涌到面前,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下笔千言,如瀑布流泻纸上。
谁能否认,死亡是人生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试金石,那一刹那流露的定是真实的性情。在两万多字的“自白”中,瞿秋白与这些白纸恣意倾诉,把曾经拥有过的执着与苦闷、困惑与坚定,都以本来的面目留存,呈现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灵魂。他解剖自己,审视自己,用这种方式拒绝无谓的崇敬和瞻仰,所流露出的真实的人性底蕴和悲怆的浪漫气息令人惊叹!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写完绝笔诗,神态自若,饮弹洒血,从容就义,年仅36岁。
瞿秋白在洁白的纸上踽踽远行。生前,是柔情似水铿锵如钢;身后,是雪霁天晴朗朗春光。然而,那令人泪目的秘密,那刻骨铭心的故事,那早已化作春泥的丹心,将永远矗立在天地间灼灼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