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遗梦

插图/刘小飞
□ 王雪莱
又是盛夏,蝉鸣幽幽,我伏于纪念馆的屋顶,在阳光下舒展身躯。不远处汽油味渐渐卷进空气当中,传来车辆刹车与地面的摩擦声和少男少女的嬉笑声。
我是语堂离开时的留念与不舍,这里是他父母的永居之地。他沉重的呼吸、他流连的目光、他复杂的思绪,这些在暖阳下结合化成了我。数十年来,我飘荡在无人的土地上,到处收集语堂留下的印记:他曾看过的浮云、他曾抚过的树皮、他曾呼吸的空气,他曾低吟的诗句……这些他残留在此处的回忆,被我小心地揣在怀里,融进我的身体。
他离开这里时,留下了我。当深夜,我嗅着香蕉林的果香,趴在大大的芭蕉叶上感受夜风拂过我的身体,我会感受到语堂需要我,有时是在大雨倾盆的夜晚,有时是在寂静无声的学堂,有时是在西洋之处的公寓。他或是在窗边沉思,或是在床上辗转。此时我就会揣着满满的回忆,悄悄地钻进语堂的思绪和睡梦中,将他想见的事物、想嗅的气息都展开来。我牵着语堂的手穿梭在这些回忆中,从我们连结之处感受到他的思念、渴望和伤感。
在他的梦中,我看到了芭蕉叶下的童年,看到了身处异乡的求学经历,看到了他笔下的人世间,看到了他对各种机械装置的奇思妙想……他一直在前进的路上,永不停下步伐,而我兜里揣满了他对故乡的回忆,当他停下脚步休息时,他一回首,我便愿意举起这些回忆为他呈现。
时光更迭,我一直停留在这里。遇到雨天,雨水的气味卷着香蕉的果香钻进我的鼻腔,我跑回屋中,看着在风里翻飞的书页上的漂亮的文字,轻抚着他留下的书信和长衫,天地间忽然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正盛,我时常爱休憩于馆前那尊两米高的青石塑像。喜欢伏于石像的膝上,感受被太阳温暖的石像为我的身体传来阵阵暖意。鸟儿站在我的肩上婉转鸣唱,此刻惬意地闭上眼,感受着暖阳、空气、微风,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之前,我在山中、在屋檐下、在摊开的书前,我仿佛又身处于语堂的回忆之中。
究竟过去了多久我也不得而知,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语堂的气息,许多陌生的人踏足我身处的这片土地,建起了楼房和栈道,而我仍旧徘徊于这不肯离去,踽踽独行于遮天盖地的辽阔的寂寞中,我不再为语堂传递情怀,只做此地的路人,一个过客,以我所视来记录这片土地的历史。
又是晴天,几辆大巴载来众多朝阳般的青年,他们喧闹,他们对这片土地感到新奇。穿梭在语堂留下的物件和书籍当中,发出惊叹的低呼,崇敬的目光流连于此。他们来到香蕉园,嬉戏于栈道之上,我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充满朝气的笑声,就像骀荡的春风一样,温暖着我的耳朵,怡悦着我的眼睛。这些笑声被夏风带到远处,包裹着纪念馆和香蕉林,久久不散。这样鲜活的热情,激活了沉睡的我,也吹散了历史的尘埃。曾经的记忆又浮现,我想,语堂一定喜欢此时景象,我仿佛看到他的身上久久不灭的求知热情也隐隐回应这些青年。
大片芭蕉叶随风轻轻抖动着,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唤着,一波一波的青年,如海浪涌来,随后又退去了,车子启动发出呜呜的响声。独留我依旧守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