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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憾永无休

插图/谢瑞蕊
□ 童桂荣
这几年,妈妈的病越发得重了,夜里的咳嗽常常揪得我心一阵一阵地疼。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绝没想到会是今天!妈妈真的走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匆忙,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任我再怎么呼喊"妈妈",却再也答应不了。回家的路,时晴时雨,不一会儿竟大雨滂沱,倾泻而下。隔着厚重的雨幕,我不禁热泪肆流,长声哭泣……
妈妈一生坚强、善良,一双染过风霜的手从未停止过劳作。母亲年幼失怙,在半饥半饱中艰难成长。那一年,外公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妈妈五岁,大舅九岁。好心人劝年轻漂亮的外婆改嫁,外婆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独自扛起了抚育两个子女的重担。那个年代,家里有强男劳动力的,可以上山砍大树卖,挣钱补贴家用。而妈妈他们,除了坚忍,无可依傍!为了全家的衣食,外婆带着母亲和舅舅去当挑夫——那是男人们干的很累很重的活儿!
我不知道,那一道道山脊、一副副重担,竟容纳了妈妈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母亲讲起这些艰难岁月时,语气平和,丝毫没有怨怼过生活的贫困和命运的不公。她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勇敢生活,保持善良、帮人难处。尽管日子如此艰难,外婆、舅舅和母亲依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接济他人,有时是半升大米,有时是一把青菜,有时是几粒地瓜。有个伯母因为女儿早夭,被大伯休弃,孤苦无依。外婆带着母亲和舅舅长年照顾她。伯母最后的日子,卧床一年多,是母亲和舅舅侍奉左右,料理后事。
每个人都是一幅自己的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底色。这人生底色往往可以决定我们的人生。我想起,有些乡亲曾经跟我说过,妈妈勤劳能干、坚强善良,呕心沥血养育五个子女,个个成家立业、各有建树、家庭和睦,大家称赞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全村妇女的骄傲!
我永远记得在母亲衣襟下长大的日子。在那些依然拮据的岁月里,母亲尽了最大的努力,用自己一生的心思和情感,养育、栽培我们。
客家人崇文重教。妈妈虽然没读过书,说不上“诗书传家,继世绵长”这些纸面的道理,却会教我们唱好听的客家童谣:“白饭子,白珍珠,打扮小郎去读书”“蟾蜍婆,咯咯咯,唔读书,(无)老婆”“唔会算,唔会除……打米换番薯”。母亲比谁都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深知农村的孩子只有读书上学才能走出大山。
我是家中的长子。母亲对我的学习、成长、未来寄予了更大的希望。上小学那几年,我成绩优异,母亲从不使唤我干重农活。只要人手够,就让我去阁楼读书;农忙需要人手,就拣些轻活给我,叮嘱我少干点,要匀点力气去读书。每年夏天,我们都要到离家五六公里外的香炉坑割稻谷。分配大家挑担时,母亲给我装的谷子从不超过半袋,而她自己却抢过沉沉的挑担,不由分说地压上自己的肩头。多少年了,我总忘不了妈妈颤动的肩膀,忘不了妈妈那被汗碱腌渍的蓝布衫……
妈妈的肩头,就是我们的风雨脊梁。十三四岁,我已经从书本上读到了“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这样的话,可那正是我最爱玩的年纪,转头就丢在脑后,摘山果,滚铁环,捉鱼摸虾,呼朋引伴,好不快活。学习成绩忽高忽低,起起落落。桃溪中学初中毕业后,我落榜武平一中高中部,只好继续留在桃溪中学念书。那个夏天,我躲在阁楼里,母亲没有一句责备、一句重话,却对我说:“妈妈相信你!不要紧,再来过。”高一学年结束后,班里同学有的退学,有的转学,有的去广州、深圳打工,我也动起了辍学挣钱的念头。一天晚饭后,我嗫嚅地说出自己的打算,爸爸、姐姐、弟弟都没有说话,似乎颇为赞同。那晚,素来和气的母亲,突然生起气来,语气异常坚决:“妈妈一辈子没文化,干不了大事。桂桂(注:我的小名)可是家里的‘读书种’,你一定得上完高中,读上大学!两个弟弟都看着你呢。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先读完大学!” 母亲说服爸爸,想方设法把我送去一中读书。妈妈的坚持和鼓励,使我一直保持着学习的动力和热情,引领着我成长的梦想。妈妈,虽不懂什么现代教育理念,但她教给我的是信心和勇敢,任何时候,都鼓舞着我奋勇前行,不怕摔跤,不畏困难,永不放弃。
妈妈是个大善之人,也是村里的种菜能手。什么土种什么菜,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菜植入土中多深,妈妈深谙其道,所以种的菜长得比别人家好。自家种的菜吃不完,妈妈经常送给左邻右舍,邻居们都赞不绝口。村里人都瞧不上这样的活儿,又累又苦,还挣不了几个钱,可我们兄弟仨的学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靠母亲的辛勤汗水筹措起来的。我念大学那四年,两个弟弟正在读高中,这是妈妈一生中最操劳的日子。“砸锅卖铁也要把三个儿子送进大学”,这是母亲唯一的想法。家里开销大,光靠卖菜的钱显然无法保障我们的学费。为了不让我们兄弟仨任何一个辍学,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只要是能挣钱的活,都抢着去干,几角、一元,积攒着我们的学费。在别人农闲的时候,还忙着编篾织箩、犁地种田,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那些日子,母亲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很难想象。为了积攒这些零钱,妈妈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不知干了多少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如今,我们兄弟仨大学毕业后,都顺利走上了工作岗位,我在机关工作,两个弟弟从事教育。村里人很是羡慕,夸她教子有方,母亲很平静,说:“这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妈妈人缘极好,这是全村公认的。遇到村里有喜丧事,总跑在前面,洒扫洗涤,挑水帮厨,从早到晚从开始到结束,忙个不停。乡里乡亲只要有所困难,母亲力所能及的,总是有求必应、尽力做好,从不提一点点要求。我毕业后分配福州,结婚生子。为了儿子和孙子,妈妈又开始了奔波,客居他乡。我们夫妻俩都是工薪阶层,收入不高,每月开支又多,生活刚开始还是比较拮据的。遇上在福州念大学的家乡后生来家里,母亲总会吩咐我们猪蹄要买大的有肉的,目鱼干要多放些,说是后生仔正在拔节的裉节儿,吃这个补身体,吃饭时殷勤地给他们盛饭温菜。
妈妈一生爱干净。平日里,母亲必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说话思维非常清晰。我们一上班,母亲就开始拾掇我们的屋子,每天都收拾得清清爽爽,阳台上的花照料得花繁叶茂,让家里充满温馨。不久前,母亲住进省老年医院,需要24小时吸氧。母亲每天坚持要护工或姐姐帮她擦拭身子,从不在床上处理个人卫生,一定要到卫生间去。对于一个人的名声干净,妈妈最为看重。小时候,她常常通过戏文故事给我们讲“人有面,树有皮”“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道理,告诉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我工作后,母亲又经常教导我,千万不要拿人钱财,少到外面吃饭,多帮人不害人,做事先做人。如今,好客、守秩序、爱清洁的习惯,我一直保留着。跟着妈妈学得一生勤俭,习得待人接物的和气,怀着不畏困难的决心,走着人生正道,是我人生的大幸。
细娣,妈妈的名字,一个普通、平凡的客家女性。村里人,尊称她叫“细娣婆”。今天,细娣婆走了,昔日宁静的乡村竟再次凝聚起浓烈的乡情,村里人都在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
桃源迢不尽,溪水向东流。对陪我度过50载春秋的妈妈,思念是如此的痛彻和绵长,始于今夏,止于今生。在我心中,妈妈没有离开,永远不会离开,她已化作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默默地、全心全意地守望着我们全家,守护着儿孙,照耀着我们继续前行的路。
(作者系武平人,现供职于福州市海洋和渔业局,喜欢文学,以文字表达对故乡对母亲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