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桃园


□ 张强福

关于桃子的记忆,印象最深刻是父亲曾经为我留守的那两颗。

老宅屋后,有两片空地。一片在正屋后,是父亲的茶园,种了几十棵老茶树,早年几乎可以满足家用绿茶。另一片在屋右侧,算是果园,最早有一棵茂盛水蜜桃树,如今种了黄花梨、脐橙、双华李等。

恰是这一棵茂盛的水蜜桃树,成了父亲的桃园。其实,与其说是园,只是它的茂盛足撑出园的气势而已,勉强说只是孤独的桃园。溪口当地盛产芦柑,当年,水蜜桃在老家极为少见。倒是在家中南极仙翁手托仙桃年画,常挂于厅堂。父亲告诉我们,画中仙翁和仙桃意为避邪去病、益寿延年。故,幼时起对桃喜爱之极。

在我八岁那年,屋后那棵桃树第一次结了果。父亲认真打理,我也时不时翻到后山观望,从开花到结果,守护着它,盼望桃熟。可最终让我差一点等到失望,因为哥哥们见熟一个偷摘一个,最后空空如也。父亲生怕我失望,带我来到树下,故意在密枝丛中为我“发现”一颗硕大水蜜桃。

在小孩眼中,那是一颗鲜红桃子,个大而优,堪称肥桃,几乎接近年画中的仙桃了。惊喜的我捧着它,忍着摆玩一日方舍得小口小口吃它。桃味虽已从无从想起,但当时情景却记忆犹新。

我一直怀疑它是父亲为我事先偷偷藏好的。作为满子的我,在家最受宠。父母的爱纯朴简单,劳作少呼,衣食多顾,对我存偏心。四兄弟中,父母望子成龙,可惜三个哥哥都无法按乡俗愿望剥掉“谷壳”成为公职人员。最后,我没让父母失望,如愿以偿考上大学,然后分配中学教书,后来到了政府部门从事新闻工作,再到后来下海创业。“学而优则仕”,在家乡那块小地方,我这个满子也算是有点出息之人,为父母长了脸。那时的父亲明显觉得自信,在乡人面前底气足。长大后,我多次问及藏桃一事,父亲总是笑而不语。

后来,这棵桃树得病枯萎,父亲忍痛将它砍去,腾地改种了一株芦柑。再后来,原地就换种了现在的脐橙树。

巧的是,六年前,老宅旁的原松香厂的一排老房倒塌,留下一堆弃土。父亲便找来十几株水蜜桃树苗种下。这些桃树也挺争气,茁壮成长,开满了花,让老宅平添了生机和浪漫,可那年没结果,以为是错种成观赏桃树了。过了两年,这些桃树终于结果了,虽然不多,零星点缀,但总是看到希望。母亲在电话中描述着桃子的长势以及父亲为防松鼠偷食认真守护的样子。我想,当时水蜜桃已不稀罕,只是他们又想让我们体验小时候摘果子的乐趣,毕竟是自家“桃园”劳动成果,意义不一样。其实,他们是想我回家了。我也总是在电话那头顺便表达惊喜与期待以回应。

四年前六月的一天,我回到老家。父母向我展示了自己扎的芦苇扫把,阳光照例透过松香老厂房木梁,打在地上芦苇扫把上,鲜活灵动。它们是父母从村边的芦苇丛中拔回,在两双精巧老手下焕发了新机。最骄傲的还不是这个,父亲又带我到一旁的桃林中,掀开茂密的桃叶说,“还有一个留给你的,今年年份不好,结得少。”我朝着父亲双手拨叶的方向,在交错的桃枝中看到一颗毛茸茸的粉红桃子,初看瘦小得可怜。“再不回来,就落了。松鼠也偷得厉害,捕鼠夹都防不住。”母亲在一旁说。为护桃,父亲居然用上了捕鼠夹!彼时,顿时感觉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一生为我守护的两颗桃,前后跨度竟然达近40年!而这两颗桃成了永恒记忆。

桃相虽一般,但充满了亲情。我为父亲和桃子拍了几张照片留存纪念这属于我们的别样“采摘节”,然后摘下这个仅存的桃子,感动地看了看父亲满足的笑脸。印象中,父亲不苟言笑,除非谈到他年轻时经历的打猎、捉鱼、贩货之事,他都会溢于言表,回忆往事,却出奇地健谈,每次我总是挑这个方向的话题,总是能看到他会心的笑,还有侃侃而谈的内容,母亲在一边附和,父亲更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回忆美好的过往。

洗净的水蜜桃在竹篮中,与刚采摘的李子相衬,青红相托,凸显精致。咬一口,肉色粉红与皎白相融,果然舒目爽口。我像小时候一样小口小口品尝,方对得起这充满父爱无可替代的硕桃。又过了两年,因气候问题,十几棵桃树只开花没结果,偶尔几颗也是中途夭折坠落,后来桃树砍了,土堆推平,建成广场。那棵桃是我仅吃过的父亲这个桃园的唯一一颗。桃树后来也付之一炬,令父亲唏嘘不已。

如今,各类桃树已是农村常见果树,也广受民众喜爱。桃与“逃”谐音,“桃”字预兆着美好也隐含着众生“逃”脱劫难之意。所以,桃木是民间信仰中的神木,广泛用作伐邪制鬼材料。几千年来,民众习惯宅内放置桃木,认为镇灾避邪。相传“夸父追日”,临死前将手中的桃木手杖抛出,化成了一片桃林,灼灼其华,甚至美艳,桃林遮阴,桃木避灾,呵护生灵。我想,夸父桃林定然是永保华夏子孙平安的庇护林了。

在父亲生前的桃园,满眼是乐趣,是他爱家人的一种表达方式。深沉的父爱尽写在了日常的点点滴滴。要不是总是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他也不至于忽略了病情。实际上,父亲发现自己的病快两年了,他选择了沉默,我们也因大意还错了最佳时机,留下了终身遗憾。

我多想,父亲的桃园就是夸父当时抛出的桃林之一,折一桃木,化解他遭遇病魔的厄运,逃出生天,大难不死。可事与愿违,我们最终无法挽留他。在桃花初开的庚子年三月,父亲去了天国,留下无尽的哀思。

父母是死神前的一堵墙,父母健在,你看不见它,父母不在,直面死亡。他们是暂时的桃林,是一堵暂时让我们逃掉邪恶与灾难以护周全的护墙。一旦失去,这墙便是倒塌了,我们终将在残垣断壁间,看透生命无常,觅得活着真相。

父亲是一本书,如今已翻完。我想用此篇开始记录他的别致人生。未来,种下一片桃林,以纪念先父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