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鹰

2016年10月中旬，在纪念红军长征八十周年之际，广西电视台“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红三十四师”组织者寻找到龙岩；2019年，“八一”建军节前夕，由“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中国军视网”与“今日头条”联合启动的“红色血脉——寻找革命烈士后人”活动也寻找到龙岩。他们要寻找的是同一个人——张仰。湘江战役，皖南事变，与闽西息息相关的两个地方，中国革命史上两场悲壮的战役，都与这位福建省龙岩县西陂乡陈陂村人紧密联系。他们在龙岩很快就找到了张仰的亲属，这已经是一个拥有34人的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

一

2021年8月的一天，冒着大雨倾盆，我慕名来到张仰的孙子张敏家。一进门，就看到宽敞明亮的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悬挂着张仰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照片中的张仰30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身着新四军军服，清隽斯文，英武逼人。张敏说：是想让爷爷看到我们后人一代又一代的健康成长，以赓续爷爷红色血脉。

他第一次见到爷爷的相片，刚上小学一年级。张敏回忆说，家里楼板由于年久失修，只有几根杉木架着，由于年纪小一直不敢爬上去。后来楼板终于重新铺好，他才第一次上到二楼。正对楼梯厅堂上挂着的正是这张相片。父亲说，这就是爷爷，叫张仰。张敏不太相信，识字本中的爷爷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而自己的爷爷怎么会这么年轻呢？父亲摸着他的脑袋哽咽道：“你的爷爷永远这么年轻！”不久，老师带大家去烈士陵园扫墓，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张照片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样，他说：“那是我爷爷。”老师说：“不能乱讲话的。”但他确信，这就是自己的爷爷——张仰。

张敏是听着爷爷的故事长大的。小时候，经常有博物馆、党史办、报社的人来采访奶奶，他就坐在一旁听。爸爸和奶奶也经常聊到爷爷。近年来，他从《龙岩革命人物》等地方书籍和上饶集中营中找到关于爷爷的事迹记载，各种记忆搜寻，拼起了张敏心目中的爷爷：爷爷是1906年8月出生的，从小家里贫困，没钱交学费，他就靠勤工俭学考入厦门集美师范学校。1932年4月，爷爷投笔从戎参加红军并参加漳州战役，漳州战役胜利后分配在龙岩独立团任秘书，同年冬天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张仰被选派到上杭白沙“团以上军事骨干学习班”学习，毕业后分配到福建独立师当参谋，不久又调红十二军101团任参谋，后为红五军团三十四师101团参谋，参加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作战，并参加长征。长征时红三十四师担任全军总后卫，以沉重代价掩护中央纵队安全渡过湘江。战斗中，张仰身负重伤，加上正患严重肺炎而奄奄一息，敌人清扫战场时把他当作死人扔到荒郊野外，幸得当地党组织和群众的救护，用当地草药治好他的伤病而死里逃生。伤病好些后就上路寻找部队，可是这时部队已经走远，张仰只好沿途乞讨，历尽艰险回到闽西游击区。随后由党组织派往厦门开展地下斗争。1937年奉命调回龙岩，任新四军第二支队第三团参谋长。1938年3月1日北上出征。在抗日前线，新四军军部调张仰参加干部集训队，结业后张仰先后任新四军第三支队（师）参谋兼作战科长，后任新四军第三支队（师）参谋兼新四军教导总队组织科长。1941年在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的“皖南事变”中，张仰率部突围不幸被捕，被关押于上饶集中营的七峰岩禁闭室，面对敌人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张仰团结带领其他共产党员与敌人进行坚决的斗争，1941年冬被敌人杀害，年仅35岁。

从家乡龙岩出发，集美、漳州、江西赣南瑞金、湘南、广西湘江、厦门、安徽、上饶……每一段路都是如此惊心动魄，枪林弹雨、流血牺牲、骨肉分离，张仰的一生真是传奇而英勇啊！

二

奶奶陈春玉（原名林金玉）每每回忆起一次次分别，都无比忧伤惆怅。她和爷爷张仰是1932年7月25日结婚的，1934年10月长征时，新婚的甜蜜还萦绕在心间，爷爷就义无反顾地跟着大部队出发了。一年后，他居然回到龙岩，像乞丐一样。奶奶望着满身破烂、憔悴不堪、伤痕累累的爷爷，心疼不已，他这是遭了多大的难啊！

湘江战役的惨烈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仰在这场战役中身负重伤不幸被俘，他还患有肺病，命悬一线。敌人将他丢在荒郊野岭。庆幸的是，当地老百姓用很多种草药，不仅治好他的伤，还治好他的肺病。等伤势稍微好转一些，当地党组织还替他搞了一身便衣和一些盘缠，让他去寻找部队。可惜部队早已远去，盘缠又已用完，张仰只得一路乞讨，备受艰辛，终于回到故乡，找到党组织，后经邓子恢派遣，前往厦门从事地下工作。

对奶奶来说，这份失而复得的团圆和幸福令她倍感庆幸和珍惜。很快，爷爷被安排到厦门。虽然党的地下工作险象环生，但能与丈夫朝夕相处，过上温馨的家庭生活，成了奶奶一生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父亲张玉益就是在那时出生的。张仰太爱孩子了，无论再怎么哭闹，他从来不生气，很耐心地又哄又抱。但有一次却发火了，奶奶记忆深刻，那是1936年12月的一个晚上，厦门整夜都在放鞭炮，庆祝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孩子被吵醒，不停哭闹，他第一次发火，差点将孩子扔到地上，这是张仰极少数的一次生气，因为他的三十四师六千兄弟几乎全死在国民党手上，想不通为什么要放了蒋介石。现在回忆起来，即使是生气发火，也是极其可贵幸福的。真希望这样的幸福生活能一直延续下去！她还要继续调理好丈夫的身体，将他从湘江战役中得的肺病的病根拔掉，她还想多生几个孩子呢。可是他收拾好行囊，说走就走。他说：“这回咱们闽西游击队是要组成新四军二支队，打日本鬼子去，等把鬼子赶出中国，我们一起过太平日子！”奶奶回忆起爷爷离家时的样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一旦要走，就是杀了头剥了皮也要走，经过湘江战役死过一回也要走的。那时，2岁的儿子病得很重，她又伤心又焦急，但张仰还是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1942年初，她收到爷爷的一张明信片，只有寥寥一句话： “交通断绝，将我儿养大，当为是我本身。”这是爷爷在上饶集中营留下的绝笔信。

三

张仰生命中经历的地方，成了张敏和他的哥哥们心中放不下的牵挂。2016年10月中旬，广西电视台在全州县组织了“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红三十四师”纪念活动，福建代表只有一个，就是张敏。张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之前，他陪父亲参加过后田暴动胜利八十周年等各项活动，爷爷的印象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作为烈士后代的光荣感和使命感也是在一次次活动中越来越强烈。那次活动，是他第一次来到广西湘江畔，那是在全州县安和镇文塘村举办的，是红三十四师牺牲最大的地方。当时氛围非常浓烈，韩伟将军的儿子韩京京讲述红三十四师的故事，他深受感动，也作了发言，他感谢广西人民对爷爷的救命之恩。1934年12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爷爷身负重伤，又患有肺病，被扔进死人堆，是广西的父老乡亲们用当地的草药将爷爷救活的。如果没有当地老百姓，就没有爷爷后面的革命生涯，也没有父亲，没有我们。他从爷爷身上，看到共产党员坚定的革命意志，他为自己的爷爷感到骄傲。

还有一个地方，和湘江一样，是张仰和他的哥哥们念兹在兹的地方，那就是上饶集中营。从湘江战役到皖南事变，是浸透着闽西子弟兵鲜血的两个地方，是爷爷生命定格的两个地方，即使时隔八十年，想起来，依然令人如此心痛。

1941年1月5日，新四军军部及其所属部队9000余人在北进途中，遭到国民党第三战区顾祝同所部8万余人截击，经过七昼夜血战，弹尽粮绝，寡不敌众，除2000多人突围外，大部分被捕、牺牲或失散。

2019年八一建军节，张敏和他的哥哥们终于来到上饶集中营，来到当年关押爷爷的七峰岩上的七峰寺。这座寺庙有700多年历史，当年国民党把寺庙的僧人赶走，安排了一个排的宪兵。七峰寺关押的人不多，大部分是新四军的高级干部，新四军军长叶挺就关押在这里，张仰是新四军干部集训队的师参谋、作战科科长。当年上饶集中营里关押的新四军成立了党组织，张仰是骨干。他们用漫谈的方式，使很多看守人员被感动，并从中帮助他们。集中营当局不得不每两个月更换一批看守人员。张仰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当年第一批被处决的新四军将士。

就是这次上饶之行，张敏才知道，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两位同志：第三纵队司令员张正坤和老一团副官主任陈龙标。当时几个国民党军官来到七峰岩，其中一个中校军官从公文包取出一张文件与看守排长交接后，押着张正坤、张仰和陈龙标，骗他们说是送他们到周田去受训。一直走到一个叫毛湾山岗，这时见到中校与少校交头接耳，张正坤、张仰和陈龙标突然有所察觉，但他们没有惊慌恐惧，而是怒目圆睁，高声说：“不必再走了，花生米（子弹）到哪里吃都一样。告诉你们这帮刽子手，新四军是不怕死的！共产党人是杀不绝的！”

后来奶奶听前方传回的消息说爷爷是被活埋的。据说埋到一半时，敌人还问爷爷，要不要投降？爷爷抬头怒骂敌人。埋到脖子时，又问他要不要投降？爷爷依然怒骂敌人，一直到土埋到脑袋，也不肯低头屈服，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活。

经历过异常惨烈的湘江战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许多从此隐姓埋名。但是爷爷不怕，他还要上战场，还要继续战斗，最终在皖南事变中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张敏每每谈到爷爷张仰，都会眼眶发红，声音哽咽，他说对爷爷了解得越多，越能感觉他的伟大，他是用生命诠释信仰。接下来，他还有几个心愿，一是想再去一趟上饶，寻找到爷爷的遗骸，迎他回家，叶落归根；二是查找奶奶和爸爸当年上交的爷爷的遗物，以证明爷爷参加革命的准确时间；三是去走访皖南事变的发生地，寻找更多关于爷爷的足迹。

我们在谈话时，张敏的女儿张芳瑜，一名大二学生，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聆听。2019年8月，高考刚结束，她也跟随父亲去了上饶集中营，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书本中的英雄人物那么伟大，而真实的英雄居然发生在自己家中，是自己的太爷爷。父亲想要做的一切，她都会支持，并协助父亲一起做下去。

离开张敏家时，天空已经放晴，空气异常清新，一轮彩虹升起，高楼林立，车流滚滚，行人匆匆，而张仰年轻的面庞一直浮现在我眼前。谁不愿意过岁月静好的安详时光，谁不想享受家庭爱情的美好温暖。是怎样的情感和觉悟，让风华正茂的张仰舍弃美好的生活，一次又一次敢于直面淋漓鲜血？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选择，而是一大群有为青年的选择。我想，这就是中国人的侠骨柔情，是中国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