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闩,旧灯火


□谢春武

老家的土房子拆除重建,我们又搬回祖屋暂住。土楼里寂寞多年的烟囱又升起了炊烟,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烧红了灶膛,红绸缎般舞动的火光映照着屋子,温暖了整个房子。

那天晚上,我带着家人归来,大门口,一缕光线从两扇厚重的门缝挤出,拉得长长的,消失在广袤的田野里。推开大门,柔和的光影一下子把我们拥进怀里。像迎接久别的游子,轻抚沧桑的心灵,这是我熟悉的旧灯火。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说:过去的时间并没有烟消云散,它只是藏了起来,躲藏在时间的暗室中,等待着我们找到记忆的钥匙,让回忆的光线照进来,那过往的时光将会再次闪耀。

我就是那寻找钥匙的人。

大门“呜吱”几声闭上了,那熟悉的长条形大门闩,依然静静地藏在幽深的墙洞内,从土楼建设那时起,它就远离山林,默默无闻于此。它看着我呱呱坠地、陪着我读书成长,目送我外出求学,又盼着我归来。铁环拉手已锈迹斑斑,已很久没人去拉动它了。经年累月,木门闩已磨平棱角,乌黑发亮。

我一手拉动铁环,一手托住门闩,它沉稳地压在我手心,缓缓移动,似在细数流年岁月,追忆曾经的热闹喧嚣。

每当黑夜降临,粗壮的门闩挺直一米多长的身躯,如力士般坚定地守住土楼的大门,它是孤单的门神。

春天,告别燕草碧丝,折一束紫云英挂门闩铁环上,夜夜归来花满头。夏日里,大门两边石凳上,人们聊至深夜,老门闩侧耳聆听,直至繁星满天。金秋来了,门闩笑呵呵地看着一筐筐谷子鱼贯而入,插上门闩,丰收在望。到了严冬,瑟缩着关门上闩,将霜天冻地拦在门外,沉浸于小炭炉明灭和煦的暖光里。灯火映照着脸庞,风花雪月,冷暖人生都将复归平静,在这里,时光将变慢,温情会延长。

考上大学那年的九月,土楼里摆了几桌酒席答谢亲朋好友,那晚狂风暴雨,雨水大风直扫而入,父亲急忙关上大门,拉上大门闩。不多时,忽然停电,楼内漆黑一片。但很快,楼内亮起了许多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灯光在飘落的雨水中变幻,风力推动门与闩轰轰作响,几十年来,灯火中人们的笑脸和那门与闩的撞击声,一直萦绕在心里。

闩字形象生动,门上一横,再大的风浪也被挡在了外面。土楼里有各种木闩,除了大门的大门闩,有屋子两扇门的上下成片状的两个门闩,还有别在屋门腰间圆滚滚的闩子,若是放杂物的房间则仅是火柴盒大小的一片木闩。它们各司其职,守护着夜的安宁。

“野梅瘦得影如无,多谢山僧分一株。此刻闭门忙不了,酸香咽罢数花须。”在扬州八怪金农的一幅册页中,门闩一别,门棍一顶,闲有可栖,卧听风雨,对话自己内心世界。画里画外,一切忙乎的人情世故即刻停下,一曲采莲曲,几缕野梅香,挥洒漆笔书,任尔扬州梦长,我只做稽留山民。

小时候,母亲忙完家务上楼前,总要巡视一下门闩,手握煤油灯,光亮扫过大门,再用力托一托门闩,闩住了万点星光,只留一灯如豆,我在前,她在后,黑漆漆的楼梯,咚咚的脚步声里,身影裹进静穆的灯火,晃动着向上移动。进了房间,母亲将煤油灯放在屋内预留的浅门洞内,掩上两扇门。“哗啦”两声,上下两个门闩插牢,闩住一屋子灯火和娴静。

最深的记忆往往是最朴素的印象,却是最长久的思念。

我走进熟悉的房间,关上门,那手腕粗圆滚发亮的老门闩从门后现身。它记得我的脚步声,它熟悉我的身影,它与柔和的灯光相濡以沫,它为我的每一个进步喝彩,它分担着我的忧愁,分享着我的喜悦,它是我的亲人。

“哗啦”一声,门闩抽出,滑进对面墙洞,门外寒夜清冷,溪水潺潺。门内盈盈灯火,明月在怀。老门闩,闩住了门,留住了旧灯火,也闩住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