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腊酒


□戴春兰

只有米酒如影随形伴同客家故乡从腊月一路走到正月。这种红热的浆液环绕着青石板铺就的街头巷陌,犒赏过起起落落的锄头,滋养了清亮透明的歌谣,丝丝入扣地描画乡间风景、过往情事。设若春节失却米酒,好似夜空失却明月,禾苗失却艳阳,整个故乡都打了蔫了。

客家人无酒不成席,他们带着北方来客的豪爽、南方土著的多情,想方设法让你多吃菜多喝酒。菜是地道客家菜,应时而做,口齿留香。酒多是自家酿就的米酒,地地道道的家醅,“包住了醉”,宛如低头含羞的客家妹子,于香醇中让你不知不觉沉醉。“谢公楼上好醇酒,二百青蚨买一斗。红泥乍擘绿蚁浮,玉碗才倾黄蜜剖。”张九龄《题谢公楼》一诗写不尽米酒的风华绝代。

冬日里闲下来,寒风一起,客家人便忙忙到集上精心挑好酒缸酒瓮,要没有裂纹,要回声清脆,要盖子紧密,要样子古朴,小心地载回家,灌满清水泡几天,观察会不会渗漏。万无一失了,开始洗刷饭甑笸箩脚盆,备好酒曲,打听得第二天日脚不错,准备蒸酒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妇娘们早早用笸箩淘洗好糯米,锅里的水欢快地翻腾,架上饭甑,倒入糯米,盖上木盖,加紧添柴火,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渐渐地,糯米的馨香与原木的清香交缠着挑逗味蕾,打开木盖,雾气朦胧,糯米饭莹白如珠。

趁热盛起几碗“酒饭”,边哈气边用手抓,越握越紧,团成鹅蛋大小最能解馋:白嘴吃,慢慢嚼,自有一股子甜香;蘸糖,或配酸菜,也别有风味。一年到头难得蒸酒,总会让孩子端几碗酒饭分送左邻右舍。客家人最懂分享之道,哪怕做几块子,也绝不会关起门来独吃。

吃毕酒饭,平添了许多气力,一趁腰便把百十斤重盛满酒饭的饭甑抬出。早把“口”字形木架放置在脚盆里,挑好清泉水,饭甑放在木架上,用瓢轻轻浇淋,感觉不烫时,将酒曲撒入,用手拌匀。温度几何,全凭自家手势掌握,太烫则霉菌易死,太凉就难以发酵。客家妇娘都有双红活圆实的手,似乎天生知道其中关窍。搅拌均匀,便将只微热的酒饭扒拉到酒缸里,用手仔细拍打平整,中间挖出个圆窝,何时出酒,酒色酒味如何,即可一目了然。母亲指挥把酒缸抬到堂屋铺陈好的稻草窝里,靠在东墙边,酒饭上絮上薄棉被,再盖上簸箕,上面还压把柴刀,告诫我们不许乱动,也不许乱说话,很隆重,很郑重。

一天,两天,堂屋的空气变得甜丝丝的,好似糖蔗榨汁的甜蜜。孩子贪婪地翕动鼻翼凑上前去,似乎有檐下化雪时的声,还是花开时欣喜的噼啪声,几不可闻。到第三天早上,母亲净手,焚香,口里喃喃念着古老的祷词,虔诚的脸上带着未知的期许,揭起棉被,但见酒饭已变成微黄,与金黄的酒浆缠绵相拥,甜香訇然而来。

啊,这便是上好的酒娘了!连糟带酒挖出一碗,一口下去,仿佛喉咙被厚重的甜给堵住了,甜腻得有点“哑喉”,非得慢慢啜饮才消受得了。酒娘的酒精度并不高,也被称为“妹子酒”,太过清甜,适合妇娘和孩子喝。不过,也不要贪杯哟,真醉了也得酣睡半天。

一般选在冬至日添酒的。挑好山泉水,加入酒瓮中,再蒙上草纸,盖上瓮盖。酒瓮里的酒娘与泉水进行秘不可知的交换,加上时间的推波助澜,直出落得醇香醉人,酒精度陡然提高不少,这才是真正的米酒了。如果还嫌度数不够,也可直接用白酒添酒。这种米酒极具欺骗性,喝起来只觉老辣,醉出来可比白酒更“上头”。

用纱布滤去酒糟,装满老式锡壶,柴火熊熊的大灶上,前锅烧大块,后锅水滚,座入锡壶,直炖得滚烫方才上桌。这些玉液琼浆,润湿焦渴的心田,你生命最初的画卷在微醺中渐次打开——你还在母亲子宫里处于混沌时,时时品尝用酒娘作料酒的客家菜肴;你还在襁褓中和母亲同“坐月子”时,红糖姜蛋,氽猪肝,煎鲫鱼,几乎所有的汤水都会倒入酒娘,随母亲的乳汁汩汩而来。满月周岁,结婚做寿,米酒铭刻着客家人所有的红白喜事。日子有酸甜苦辣,心情有悲欢离合,再平凡的日子,几杯米酒滚烫下肚,无问东西,无论悲喜,簪上一朵笑之花。

当我在字典里邂逅“”这个字时,闪电般的战栗霎时传遍全身,心里有无数水泡卟卟冒出,充盈又美好。在老家三洲,一进入腊月,乡民们就会把风车旁的瘪谷用畚箕运回,选出最好的一瓮酒抬到门前坪角,用砖围成个圈,倒入瘪谷,压实,点火。火光似明似灭,慢慢燃烧,逐渐加热,整个村庄暗香浮动。酒瓮内外,两种不同形态的粮食在热情的默契里彼此召唤,最终完美地融合。米酒经过沸腾、蒸馏、挥发,脱胎换骨的蜕变,水透莹润,顺滑浑厚,专用以款待、馈赠贵客,品尝一次,终生难忘。

从正月初二开始,无论哪个客家小村都浸泡在醇香的米酒中,醉醺醺活泼泼的。街头巷尾匆匆走着拜年的人,身上穿着刮新的衣裳,手里拎着大包小袋,见谁都响亮地说着“恭喜发财多多挣钱”之类的祝福。布娘们早站在门口热情地接下礼品,烧香照烛放鞭炮,男人家就泡好茶坐下闲话。不多会儿,布娘们就热气腾腾地端出饭菜招呼吃饭,盐酒鸡豆腐丸饺子烧大块,色彩鲜艳香味诱人。由于没有事先邀同,拜年客都是随到随吃,家中“流水席”不断,哪家布娘常常还没收拾好上一桌,又迎来了下一席,整天不离灶头,也能应付自如。老时节请“大桌席”,不上酒店,不请厨官,都是几个布娘灶头灶尾忙活。母亲烧的菜也被人称道,每年此时她煮完一桌菜后,用围裙擦干油腻圆实的手出来陪坐。大家夸赞她煮得好吃,她谦虚地一一敬酒,脸色微红,酒意成了春意。边吃边聊,脸红话长,浓浓情意沿着眉间眼角的皱纹缓缓流淌,窗外布谷鸟啁啾一声,繁花似锦的春便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