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一辈子


□ 谢美永

六十岁以后的岳父,主要任务是放牛,他常戴着一顶印有“丰收”字样的旧草帽,在公路旁,在圳沟上,在小溪边,牵着黄牛牯,一手拽着牛索,一手举着竹梢做的牛鞭子。他抖着牛索,指挥老黄牛朝水草丰茂处觅食,但牛偏不听话,只顾自己的习惯用膳,岳父生气了,举起鞭子打了它的屁股,嘴里念念叨叨:“啊呀,不听话啦,那边的草多,好吃,又嫩,你不吃,快快,过去吃……”他唠叨着,拽紧牛索朝一边拉,强按牛头喝水,这牛偏不过去,气得岳父生气大骂。其实,牛有自己的习惯,它不怎么挑食,只要是草,它总能吃饱,它就像一个智者,有随遇而安的适应能力。只是岳父性如小孩,非要牛听从自己,常常闹得牛不高兴,自己不舒心。岳父早年就被人冠以“唠叨”之俗名,村人见此,都忍不住笑了,摇头:“这个唠叨耶。”

岳父六十岁前,是县副食品公司的职工,不谙农事,却是个十分称职、讲原则的售货员。村里有这样一个传闻,说岳父的亲哥上县城办事,找到弟弟,要买两包好烟去疏通关系,岳父竟然向哥哥要烟票。那时物资供应紧张,油盐酱醋茶都限量供应,更别说烟。哥哥没票,岳父断然拒绝哥哥走后门的要求,气得哥哥好几年都不理他,这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妻子也跟我说过一件事。小时候,她去县城玩,看到父亲的柜台上那些糖果糕点,止不住流口水,那些售货员阿姨看了可怜,便偷偷给她一两个糖果,被当柜长的父亲发现,一把夺回糖果,批评了同事,再也不允许女儿到柜台玩。妻子每每谈起,总会埋怨父亲不疼爱自己,不懂变通。

岳父是老共产党员,他在原单位经常被评为优秀党员。退休后,组织关系也一同迁回老家。农村党组织由于条件差,开支部会常常有党员因无法及时通知到位,导致缺席会议。岳父看到这种情况,便主动当起了义务联络员。山村住户分散,大一些的自然村就有四个。岳父利用中午和傍晚时间,趁人们没有外出劳动的时机,逐个通知党员干部,把通知送到手。黄昏时分,岳父拄着一根拐棍,打着手电,从上村到下村,从上街到下街,手电筒的光,刺破乡村的夜色,仿佛岳父坚定的信念,照亮乡间小道。

我结婚时,因家庭困难,婚事简办,自己去接新娘。由于岳母对我们的婚事不甚满意,又拗不过女儿的决心,妻子出嫁时,岳母躲在床上偷偷地哭,是岳父把女儿从楼上送下楼,他把女儿交给我,突然,哽咽着对我们说:“你们回去以后,要搞好团结。”

岳父背过脸去,他不忍心看到心肝宝贝被人带走,不禁黯然神伤,他的抽泣声像一首忧伤的曲子,送别了女儿。岳父被人称为“唠叨”,与他平时爱说话有关,可我至今清楚记得,那天,岳父一直沉默着,不再唠叨。临别赠言,是岳父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在我们婚后的每一天,警示我们,要以和为贵。“相骂没好言,相打没好拳。”夫妻间没有仇恨,只有爱,偶尔的怄气斗嘴,妻子总会先软下来,而我在事后也会自责。

岳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他的嘱咐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成为我们生活的座右铭,激励我把日子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