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客家经典民俗》，胡家新、黄菲婧著，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20

□ 谢有顺

在我的闽西老家，深藏着许多文化符号，它们散落在街巷村落、祠堂古屋、民俗风情、民间传说之中。借助于这些符号，近年来闽西文化被讲述得越来越生动、丰富、饱满。很多历史真相、人物丰神、传奇故事、人文韵味，往往蕴藏在一些古旧的细节之中。一块匾额，一本家谱，一句联语，一面残破的墙，一块雕花窗格，或者一座古桥，一处寺庙，一排古屋，一条长长的老巷，又或者一道美食，一个节庆，一次赶集，一种民俗活动，都能述说这个地方所经历的过往，所尊崇的伦理，所沉淀下来的精神。

我的许多朋友都为守护这些文化遗存而奔走、努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的方面，文化名城的保护和规划、各种文化项目的落地、文化旅游产业的开发，使闽西这块宝地显露出了另一种柔软而深沉的面貌，尤其是长汀古城建设，更是其中一个醒目的亮点；小的方面，太多有文化情怀的人，都自发为记录、呵护、保存、传承地方的文化，默默地行动，甘为一种文化守魂。

这些人中，最值得记取的，就是为探寻这一文化根系、展现这一文化魅力而撰文、作诗、摄影的人，以及各种跟访者和摄像师，他们不仅是在挖掘历史记忆，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历史留存。

胡家新先生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位。我看过他的很多摄影作品，他擅长拍摄土楼和民俗，镜头下的人与风景，尽显闽西大地的神奇和细微。这位客家文化的有心人，像一个朴实的农民，耕作在自己那块小小的土地上，见证作物成长的过程，也享受收获果实的喜悦。他的几部专题摄影集，是记录客家文化的重要文本，里面有他自己独特的观察角度，也记录了一些别人不易觉察的经典瞬间。

镜头虽然只能从表面切入世界，但常常把我们带到世界的深处。

现在这本《闽西客家经典民俗》，是家新先生的新作，里面记录的民俗主题，我尤感兴趣。中华传统文化灿烂辉煌，但以民俗活动为基石所承载的，往往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对美好生活的祝祷、期盼与敬畏。闽西客家儿女，除了传承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也创造了别具风格的地方文化。连城罗坊走古事、连城姑田游大龙、连城芷溪花灯、连城新泉烧炮等作为“闽西客家元宵节庆”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就是其中生动的一例。几个月前，家新先生到美溪村，专门和我说，为记录闽西民俗节日的盛况，他用了近十年时间，跋山涉水、走村入户，甚至在除夕之夜放弃与亲人团聚，深入民俗活动地，用镜头捕捉下每一个民俗活动的精彩瞬间，除了还原经典客家民俗活动的真实过程，更重要的是，他用一张张照片描绘了许多突然绽放、稍纵即逝的文化面影。从这两百多幅颇具艺术匠心的民俗摄影作品中，可以看得出作者的深情与用心，他守望那些仍然热闹或日渐冷清的民俗，抓取仪式的关键时刻，也捕捉乡亲的微妙反应——在一个充满动感的活动过程中，如何让时间停止以留住“决定性的瞬间”，是这一类型摄影的生命力所在。

对于摄影而言，时间停止的那一刻，即为永恒。

民俗主题的摄影，既要有记录风格，又要有叙事能力，二者兼备，才能得其神韵。家新先生的作品，很好地平衡了二者的关系，他既向我们讲述了闽西客家地区的风土人情，也带我们细致体察了客家人的质朴和纯真。加上黄菲婧女士通过大量田野调查和资料查阅为每项活动所配的简约文字，更是深化了我们对许多民俗活动的理解。

当我读到自己村里的民俗——美溪村“百鸭祭”时，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看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看到了人群中浮现出来的各异的表情，看到了这个活动中缓慢流动的细节变化，这就是珍贵的“决定性的瞬间”。当一个地方“决定性的瞬间”被铭刻得越多，这个地方的文化就越是肌理丰富、质感生动。文化是一条长河，无论大潮奔涌还是静水深流，都是由浪花和水滴构成的。正如小水滴、小浪花汇成了大江大河，那些微小的事物，也叙述和塑造着人类伟大的历史。

所以，我对那些愿意记录微小事物并为微小事物发声的人，永远保持着一份独特的敬意。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